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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13版(笑傲江湖第34章夺帅 第35章复仇)

2023-01-04 18:51:04      小编:网络整理      我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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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13版(笑傲江湖第34章夺帅 第35章复仇)

笑傲江湖第34章夺帅 第35章复仇

第34章夺帅

群豪纷纷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华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泰山、衡山、恒山诸派剑法也都通晓,不但通晓,而且精绝,实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岳派掌门一席,若不是岳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说话之人衣衫褴褛,正是丐帮解帮主。他与方证、冲虚两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禅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势必不利于武林同道,迟早会惹到丐帮头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任五岳派掌门,远胜于野心勃勃的左冷禅。丐帮自来在江湖中潜力极强,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便不敢贸然而持异议。

忽听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若能以嵩山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嵩山全派自当奉岳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左冷禅。他说着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在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

这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当真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派群雄也是采声雷动。

岳灵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剑,十三剑内倘若胜不得左师伯……”

左冷禅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招,已是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是将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左的项上人头,那便如何?”岳灵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师伯的对手?侄女只不过学到十三招嵩山派剑法,是爹爹亲手传我的,想在左师伯手下印证印证。”左冷禅哼了一声。岳灵珊道:“我爹爹说,这一十三招嵩山剑法,虽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将出来,只怕一招之间,便给左师伯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左冷禅又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岳灵珊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足,还是与左冷禅这样一位武林大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害怕,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续道:“我对爹爹说:‘左师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剑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这样,精通五岳剑派的剑法。’我爹爹说道:“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的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嵩山剑法,能在左师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剑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

左冷禅冷笑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内将左某击败,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儿了。”

岳灵珊道:“左师伯剑法通神,乃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材,侄女刚得爹爹传授,学得几招嵩山剑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师伯三招,侄女却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师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剑法,也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左冷禅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不住晃动,说道:“进招罢!”

左冷禅露了这手绝技,群雄登时为之耸动。左手使剑已然极不顺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以剑柄对敌,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以手指握住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哪里还用得上力?

他使出这手法,固然对岳灵珊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是恼怒,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

岳灵珊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不禁一寒,寻思:“他这是甚么武功,爹爹可没教过。”心下隐隐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仍是围成一团,没听见哭声,料想令狐冲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过顶,弯腰躬身,使一招“万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剑法。

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轰的一声,颇感满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说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禅微一点头,心道:“你居然会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份上,我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

岳灵珊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禅直刺过来。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嵩山剑法的精要所在,但饶是左冷禅于嵩山派剑法“内八路,外九路”、一十七路长短、快慢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心头一震:“这一招是甚么招数?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山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眼见岳灵珊这一剑刺来,内力并不强劲,只须刺到自己身前数寸处,自己以手指一弹,立时可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变化。但见岳灵珊这一剑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许,便已缩转,一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

这一剑似是嵩山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是“叠翠浮青”,但较之“叠翠浮青”,却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剑下使将出来,另具一股端丽飘逸之态。

左冷禅眼光何等敏锐,对嵩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突然见到岳灵珊这一招中蕴藏了嵩山剑法中数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

当年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两度会战华山,五派好手死伤殆尽,五派剑法的许多精艺绝招,随五派高手而逝。左冷禅汇集本派残存的眷宿,将各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数录了下来,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却算得是整理嵩山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间见到岳灵珊所使的嵩山剑法,却是本派剑谱中所未载,而比之现有嵩山剑法的诸式剑招,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了神。

倘若这剑法是在一个劲敌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冲,又或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自当全神贯注的迎敌,纵见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哪有余暇来细看敌手剑法?但岳灵珊内力低浅,殊不足畏,真到危急关头,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潜心观察她剑势的法度变化。

群雄眼见岳灵珊长剑飞舞,每一招都是离对方身子尺许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是存心畏惧,左冷禅却呆呆不动,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实是从所未见。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惊奇不己。

只有嵩山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看,生怕漏过了一招半式。岳灵珊这几招嵩山剑法,正是从思过崖后洞石壁上学来。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细心参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冷禅多半会使,另有数招虽然精采,却尚不足以动其心目,只有这一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张口结舌,说甚么也要瞧个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变化,岳灵珊只依样葫芦的使出,但左冷禅看后,所有前招后招,自行在脑中加以补足,越想越觉无穷无尽。

岳灵珊堪堪将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从头使起,左冷禅心念一动:“再看下去呢,还是将她长剑震飞?”这两件事在他都是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岳灵珊剑招再高,毕竟也伤他不得;要震飞她兵刃,那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是要在这两件事中作一抉择,却大非易事。霎时之间,在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这些嵩山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刻,日后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伤了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法,却再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试演?但我如容她继续使下去,显得左某人奈何不了华山门下一个年轻女子,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一十三招!”

一想到“一十三招”这四字,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当的一声响,与岳灵珊的长剑一撞,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岳灵珊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下。

岳灵珊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道:“左师伯,侄女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闭住双目,将岳灵珊所使的那些剑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来,说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

岳灵珊躬身行礼,道:“多承左师伯手下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剑法。”

左冷禅以绝世神功,震断了岳灵珊手中长剑,群雄无不叹服。只是岳灵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禅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剑招,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决计无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禅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禅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少妇,便给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来,正是“仙鹤手”陆柏,朗声道:“左掌门神功盖世,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这位岳大小姐学得了我嵩山派剑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左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不禁点头。这一番话,正打中了各人心坎。这些江湖汉子除了极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派武功,陆柏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固然难说得很,至于“多”,那是决计多不了的。

陆柏续道:“这位岳大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便自称是精通五岳剑派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林中的大忌。这笔帐其实该当算在岳不群头上。”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见到旁人使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哪里还有甚么独门秘技、还有甚么精妙绝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胡涂了?”

他说到这里,群雄中便有许多人轰笑起来。岳灵珊以衡山剑法打败莫大先生,以恒山剑法打败令狐冲,对方不免有容让之意,但她以泰山剑法力败玉磬子和玉音子,却是真真实实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剑招比玉磐子、玉音于所学为精,又攻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剑法较精,便该得胜,所取巧者,只是假装会使“岱宗如何”这一招而已,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数高手之外,谁也不知。可是群雄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功,人同此心,陆柏这么一说,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嵩山弟子为然。

陆柏见一番话博得众人赞赏,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说道:“所以哪,这五岳派掌门一席,实非左掌门莫属。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不烂的大杂烩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数十名青年弟子跟着叫好起哄。陆柏道:“五岳剑派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左掌门的,便请出来,一显身手。”

他接连说了两遍,无人接腔。

本来桃谷六仙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盈盈正急于救治令狐冲,再也无暇指点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捣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既然无人向左掌门挑战,左掌门众望所归,便请出任我五岳派的掌门人。”左冷禅假意谦逊,说道:“五岳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重任。”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鹃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务请左掌门勉为其难,替五岳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尽力。请左掌门登坛!”

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是连串响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预备好了的。

爆竹劈拍声中,嵩山派众弟子以及左冷禅邀来助阵壮威的朋友齐声呐喊:“请左掌门登台,请左掌门登台!”

左冷禅纵起身子,轻飘飘落在封禅台上。他身穿杏黄色布袍,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艰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嵩山门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左师伯,你震断了我的长剑,就这样,便算是五岳派的掌门人吗?”说话的正是岳灵珊。

左冷禅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剑夺帅。岳小姐如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岳小姐为五岳派掌门,亦无不可。”

岳灵珊道:“要胜过左师伯,侄女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五岳派之中,武功胜过左师伯的,未必就没有了。”

左冷禅在五岳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有令狐冲一人,眼见他与岳灵珊比剑而身受重伤,心头早就已放下一块大石,这时听岳灵珊如此说,便道:“以岳小姐之见,五岳派中武功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轰笑起来。

岳灵珊道:“我夫君是后辈,比之左师伯不免要逊一筹。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左师伯旗鼓相当。至于我爹爹,想来比左师伯要高明些。”

嵩山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顿足擂地。

左冷禅对着岳不群道:“岳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是准许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儿口没遮拦,左兄不必当真。在下的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长,以及丐帮解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是望尘莫及。”左冷禅脸上登时变色。岳不群提到方证大师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禅的名字,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承比他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门却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华山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丁兄这一句话,在下可难答得很了。”丁勉道:“听岳先生的口气,倒似乎自以为比左掌门强着些儿?”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在下久存向左师兄讨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门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师兄比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岳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左冷掸道:“岳兄只消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岳派掌门一席,自当由岳兄承当。”岳不群摇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胜得了左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岳派中其余高手。”他口中说得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显得自己比左冷禅高上一筹。

左冷禅越听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剑’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这个‘剑’字到底如何,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

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岳兄露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不练,算甚么英雄好汉?”“上台比剑,分个强弱,自吹自擂有甚么用?”

岳不群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微有忧意。

左冷禅在筹谋合并五岳剑派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不遗余力的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岳剑派合并之后,掌门人一席反为旁人夺去,岂不是徒然为人作嫁?岳不群剑法高明,修习“紫霞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怂恿封不平、成不忧等剑宗好手上华山明争,又遣十余异派好手赴药王庙伏击,虽然所谋不成,却已摸清了岳不群武功的底细。待得在少林寺中亲眼见到他与令狐冲相斗,更大为放心,他剑法虽精,毕竟非自己敌手,岳不群脚踢令狐冲,反而震断了右腿,则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只是令狐冲一个后生小子突然剑法大进,却始料所不及,然总不能为了顾忌这无行浪子,就此放弃这筹划了十数年的大计,何况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术,拳脚功夫平庸之极,当真比武动手,剑招倘若不胜,大可同时再出拳掌,便立时能取他性命,待见令狐冲甘愿伤在岳灵珊剑底,天下事便无足虑。

左冷禅这时听得岳不群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学到了五岳剑派一些失传的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将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错了一着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用?”又想:“此人极工心计,若不当着一众豪杰之前打得他从此抬不起头来,则此人留在我五岳派中,必有后患。”说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地不给人家面子?”

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一步一步的拾级上台。

群雄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咱们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如何?”

左冷禅道:“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岳兄。”

嵩山派众门人叫了起来:“还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声道:“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难免死伤,这话不错。”转头向华山派群弟子道:“华山门下众人听着:我和左师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左师兄失手杀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伤,乃是激斗之际,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左师伯怀恨,更不可与嵩山门下寻仇生事,坏了我五岳派同门的义气。”岳灵珊等都高声答应。

左冷禅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外,说道:“岳兄深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伤了和气,五岳派同门大起纷争,那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左冷禅道:“不错!”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一举而将其制服。”

高手比武,内劲外招固然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时气势之盛衰,左冷禅见他示弱,心下暗暗欢喜,刷的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然声震山谷。原来他潜运内力,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骇异。嵩山门人又大声喝起采来。

岳不群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才慢慢将剑抽了出来。单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比剑可说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令狐冲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伤自是极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顾不得掩饰自己身分,抢过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恒山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仪和取出“白云熊胆丸”,手忙脚乱的倒出五六颗丸药,喂入令狐冲口里。盈盈早已伸指点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鲜血迸流。仪清和郑萼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伤口上。掌门人受伤,群弟子哪里会有丝毫吝惜?敷药唯恐不多,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的涂上他伤口。

令狐冲受伤虽重,神智仍是清醒,见到盈盈和恒山弟子情急关切,登感歉仄:“为了哄小师妹一笑,却累得盈盈和恒山众师姊妹如此担惊受怕。”

当下强露笑容,说道:“不知怎地,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不……不要紧的。不用……不用盈盈道:“别作声。”她虽尽量放粗了喉咙,毕竟女音难掩。恒山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

令狐冲道:“我……我瞧瞧……瞧瞧……”仪清应道:“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岳灵珊与左冷禅比剑。此后岳灵珊施展嵩山剑法,左冷禅震断她剑刃,以及左冷禅与岳不群同上封禅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

岳不群长剑指地,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左冷禅相距约有二丈。

其时群雄尽皆屏息凝气,一时嵩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

令狐冲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诵念经文:“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谢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到念经声中所充满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是仪琳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仪琳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这时他并未转头去看,但当时仪琳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还有这仪琳小师妹,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深恩。”

左冷禅见岳不群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写字一般,知道这招华山剑法的“诗剑会友”,是华山派与同道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说,文人交友,联句和诗,武人交友则是切磋武艺。使这一招,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敌意,比剑只决胜败,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禅嘴角边也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岳不群号称君子,我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好心,一来是心中害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漫不经心,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他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一招,意思说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那也含有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

岳不群吸一口气,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是华山剑法的一招“青山隐隐”,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左冷禅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旁观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本来嵩山剑法中并无这一招,左冷禅是借用了拳脚中的一个招式,以剑为拳,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甚是寻常,凡是学过拳脚的无不通晓。

五岳剑派数百年声气互通,嵩山剑法中别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华山派的名字,也当舍弃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左冷禅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一招“独劈华山”,招式虽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岳不群侧身闪过,斜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禅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华山”这两招中的含意,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嵩山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夭,气势雄浑?

但见他一柄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采声大作。

别派群雄来到嵩山之后,见嵩山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爆竹,左冷禅不论说甚么话,都是鼓掌喝采,群相附和,人人心中都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嵩山弟子大声喝采,却觉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左冷禅这一招“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或是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见此招,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敌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见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嵩山剑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华山剑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岳不群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嵩山剑法占了八成攻势。岳不群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是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嵩山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禅将一十七路嵩山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剑法较少,但华山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禅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岳不群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左冷禅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飘开,左冷禅却端立不动。岳不群叫道:“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吗?”

令狐冲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极是关切。他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厉害无比,以任我行内功之深厚,中了他内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十分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成了雪人。岳不群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禅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岳派中选择弟子,量才传授。”岳不群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讨教几招。”左冷禅道:“甚好。”心想:“他华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说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岳不群刺去。岳不群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岳不群长剑圈转,向左冷禅腰间削去。左冷禅竖剑挡开,左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岳不群反转左掌一托,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飞了出去。

左冷禅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鲜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君子剑”,行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点,不让毒血上行,心道:“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岳不群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方证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左冷禅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掌中毒质上行,剑力越运越劲。岳不群左支右细,似是抵挡不注,突然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

台下群雄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甚么剑法?”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奇,与华山派剑法大相径庭,心下甚是诧异,一转眼间,却见左冷禅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然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左冷禅招招进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绽,眼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险,不由得大为焦急。

眼见左冷禅胜势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左冷禅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中兵刃击飞,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岳不群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左冷禅回剑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嵩山派弟子欢声雷动。

蓦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禅大骇,叫道:“这……这……这……”奋剑招架。岳不群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都没加理会。

盈盈低声道:“东方不败!”令狐冲心中念头相同,此时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东方不败持绣花针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的瞧着他,他也茫无所知。

当时嵩山绝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斗。

自始至终,仪琳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令狐冲的身子。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叫,岳不群倒纵出去,站在封掸台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禅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嵩山剑法,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采来。

过了片刻,见左冷禅始终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岳不群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不向岳不群攻击半招,如此使剑,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哪里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左冷禅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甚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面颊,直挂到下颊。

人丛中有人说道:“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左冷禅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有瞎,我没有瞎!哪一个狗贼说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左冷禅确是双眼给岳不群刺瞎了,自是尽皆惊异无比。

只有令狐冲和盈盈,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岳不群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东方不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上官云四人联手和东方不败相斗,尚且不敌,直到盈盈转而攻击杨莲亭,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任我行终究还是被刺瞎了一只眼睛,当时生死所差,只是一线。岳不群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东方不败虽然颇有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左冷禅非输不可,果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被针刺瞎。

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而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张任性,实是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娘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东方不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

盈盈和仪琳同时伸手扶住,齐问:“怎样?”

令狐冲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道:“没……没甚么。”

只听得左冷禅又在叫喊:“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

嵩山派中汤英鹗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史登达和狄修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师父,咱们下去罢!”

左冷禅叫道:“岳不群,你不敢来吗?”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大弟子已被斩成四截。

台下群雄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岳不群缓步走到台中,说道:“左兄,你已成残废,我也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岳派掌门吗?”

左冷禅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岳不群手中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中微微晃动。岳不群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响。左冷禅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的回到原处,以胸口对着左冷禅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禅这乾坤一掷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岳不群之身。

左冷禅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倘若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岳不群微一侧身,早已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禅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嵩山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

左冷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岳先生武功远胜左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气派。群雄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嵩山派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华山派群殴乱斗,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难以抵敌。

五岳剑派和来到嵩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左冷禅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华山派的一门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华山门人实难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岳不群走到台边,拱手说道:“在下与左师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

但左师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师兄双目受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左师兄治疗。”

台下有人说道:“刀剑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道:“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岳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道:“哪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岳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不群待人声稍静,朗声说道:“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岳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衡山的事务仍请莫大先生主持。恒山事务仍由令狐冲贤弟主持。泰山事务请玉磬、玉音两位道长,再会同天门师兄的门人建除道长,三人共同主持。嵩山派的事务嘛,左师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

岳不群顿了一顿,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道:“依在下之见,暂时请汤英鹗汤师兄、陆柏陆师兄,会同左师兄,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

陆柏大出意料之外,说道:“这个……这个……”嵩山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是诧异。汤英鹗长期来做左冷禅的副手,那也罢了,陆柏适才一直出言与岳不群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嵩山派的事务。嵩山派门人本来对左冷禅双目被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俟机生事,但听岳不群派汤英鹗、陆柏、左冷禅三人料理嵩山事务,然则嵩山派一如原状,岳不群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岳不群道:“咱们五岳剑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是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饭!”群雄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方证和冲虚本来担心左冷禅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

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谦谦君子,由他执掌五岳一派门户,自是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十分诚恳。

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方证道:“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之间,呼应极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铭感五中。”

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解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今狐冲跟前,问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狐冲逐出华山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冲儿”。令狐冲却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几个时辰前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不群道:“怎么样?”令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养好了伤,再来拜见师父师娘。”

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札。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惧意。岳不群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道:“你小师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

跟着和仪和、仪清等恒山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岳不群走近,纷纷围拢,大赞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拥着下峰。

令狐冲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伪君子!”

令狐冲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第35章 复仇

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

当日在福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一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净。

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位大哥……”

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

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

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道:“甚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内力极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掌门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林平之道:“恒山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

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

你有甚么话,爽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

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

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甚么话说。你有甚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甚么长进。”

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师弟入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余沧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畔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札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你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是须得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

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决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如果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棘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表明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那是再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比华山高明得多。”

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却不领他的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余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竞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

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倘若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

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说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

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少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今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

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下山。”

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己,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

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的远了。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了?”

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速,再也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挢舌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行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罢。”

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恒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得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发抖?为甚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

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只是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然无法与之相抗,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然出于对手意料之外。

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邪剑法与东方不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

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山,去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

风太师叔说过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计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过来。”秦绢答应了。

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

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竞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那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

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殊无丝毫喜欢之情。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岳不群连在一起了。

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骡车。

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

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桃谷六仙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上鞍,纵马而去。

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这么一按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

隔了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

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青城群弟子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冲心想:

“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

林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

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

林平之朗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

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之中,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和师姊,仪清师姊,你们快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

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尽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是决无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叫道:“不戒大师呢?田伯光呢?”

秦绢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恒山派的……”

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拼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

盈盈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将岳灵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当下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逼绳,坐骑从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跃过,驰了出来。

余沧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贾人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终于寂无声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问道:“你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甚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挟,纵马绝尘而去。

盈盈决计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竞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呜咽道:“我……我不去。你……你为甚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令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沧海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你不用担心。”

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

令狐冲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尊与秦绢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上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

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

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疆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贴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

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

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哪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

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

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是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是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剑法。”

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罢?”

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

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郑萼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疆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

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

“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己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一个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

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时,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变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

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前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

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

林平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

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来。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余沧海知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

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头闪避,却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

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

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

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

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的青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甚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林平之怒道:“难得甚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甚么……为甚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

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

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眼不瞧。

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

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仇,怎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去?

再琢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

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

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

令狐冲道:“那改成甚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已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令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气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

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

盈盈笑着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

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

行了一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道:“好。”

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粱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甚么法子?”

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打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便再信你一次。

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

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

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

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鸣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甚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华山之巅了。”

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

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

林平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

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哪!”

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然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甚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错怪?令狐冲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甚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

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感动。

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

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道:“上哪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

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是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

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

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

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甚么了?为甚么这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

到底我做错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为甚么?”

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岳灵珊道:“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

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

岳灵珊沉吟道:“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人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到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甚么传给了东方不败?”

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他宝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憧,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竟将爹爹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爹爹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一上来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

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允将散功的法门传授冲郎。冲郎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立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

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

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灵珊道:“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远图公娶妻生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岳灵珊“啊”的一声,颤声道:“掩人耳目?那……那为了甚么?”

林平之哼了一声不答,过了一会,说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

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终于……我终于……自宫习剑……”

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岳灵珊道:“那……那为甚么?”林平之道:“练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

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才明白,为甚么东方不败一代枭雄,武功无敌于天下,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泣,说道:“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子,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错,我自宫之后,仍和你成亲,也是掩人耳目,不过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说了,你痛恨我入骨,这就走罢。”岳灵珊硬咽道:“我不恨你,你是为情势所逼,无可奈何。我只恨……只恨当年写下那《辟邪剑谱》之人,为甚么……为甚么要这样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说道:“这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

岳灵珊“嗯”了一声,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官。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

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照这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

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的对手。”

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对林平之遭际不幸,她本来颇有侧然之意,待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

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你爹的法子。”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担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即便说及此事。”

岳灵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盈盈寻思:“林平之这人心思甚是机敏,这一着委实厉害,岳姑娘夹在中间,可为难得很了。这么一来,她父亲不免声名扫地,但如设法阻止,却又危及丈夫性命。”

林平之道:“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但父母大仇得报,一生也决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过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历代总镖头都是欺世盗名之徒。”

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说与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那两人给令狐冲杀死,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样?”岳灵珊道:“没甚么?”

盈盈心想:“岳姑娘以后跟着这奸狡凶险、暴躁乖戾的小子,这一辈子,苦头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不闻有何声息,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

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定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爹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悬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

林平之道:“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岳灵珊低低应了声:“是。”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我,为甚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我俩夫妇多年,你心中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何以瞒我?’你爹道:‘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冷掸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道:‘冲儿?他和魔教中人来往,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么冤枉他的?’”

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

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

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比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那定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决计没拿辟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决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

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真盼立时便能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

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有如厉枭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为这部剑谱,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声吼叫:‘你……你说……是我……’但只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之时,见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似乎是剑法之类。

第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醒。这段时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房。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

岳灵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口说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哥,我华山一派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将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盈盈听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罢?’你爹爹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气馁。

“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全然变了,人人都听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妈叹道:‘我早瞧见了,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给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了剑谱,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子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拼命向外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竞将那袈裟勾到了,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

岳灵珊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

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冷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最后,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没有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那也不奇。

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为甚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管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笑傲江湖:许晴的任盈盈有什么不足?看了小说原著就明白

#一起重读金庸#

金庸先生在某些人物的名字上处理的确是非常用心的,比如侠客君今天说的任盈盈,她和令狐冲两个人的名字我们如果能够找到典故,光看名字就知道作者肯定会让他们成为一对。任盈盈和令狐冲两个人的名字就出自老子的《道德经》,《道德经》第四十五章就有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这就是“盈”和“冲”的来历,大盈若冲其实是通过长期修炼功德圆满的体现,两位主角的名字出自《道德经》是道家经典,而《笑傲江湖》所追求的境界其实也是道家的自由自在不为外物所羁的精神境界,小说人物的名字和小说的境界可以说是十分恰当。

《笑傲江湖》是金庸先生后期一部十分重要的小说,从不同的角度,我们可以解读出不同的含义出来。《笑傲江湖》的影视剧版本也层出不穷,上世纪八十年代,周润发都演过令狐冲,而因为年代久远,给人们带来影响最大的只不过是吕颂贤版和李亚鹏版,这两个版本的电视剧也是各有拥趸,说实话侠客君更喜欢吕颂贤版。个人认为,李亚鹏版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存在一定的问题,另外李亚鹏版对结局的处理让整部剧的档次降了不少,最后居然成了争夺天下第一这种俗气的桥段了。关于演员的选择,侠客君也觉得有些问题,特别是女主任盈盈的选角,许晴美则美矣(虽然侠客君一直认为许晴的任盈盈不是她所有角色中最美的),甚至被许多网友称为“最美任盈盈”,但是侠客君总感觉许晴版的任盈盈不是那么回事。

侠客君说李亚鹏版的《笑傲江湖》对某些细节处理不妥,里面也就有部分细节是关于许晴的。首先是人物出场,金庸先生某些小说的主角不是一开始就出场的,甚至有些都是小说故事写到一半了才会出来。比如《倚天屠龙记》的女主赵敏,都是小说写了一半多了才出场。而《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则是到了小说第十三章“学琴”才出场,况且任盈盈初次出场时,和令狐冲并非面对面相见,还是隔了一个帘子,令狐冲因为绿竹翁的关系还一直认为任盈盈是个老人家,所以开始一直称之为“婆婆”。

金庸先生让作为女主的任盈盈这么晚才登场,可谓是用心良苦。因为在此之前,令狐冲已经被慢慢地被身边人抛弃了,他被金刀王家冤枉,岳不群作为师父根本就不帮他说话,以前一直喜欢和他说话的小师妹岳灵珊也跟林平之成了一对了,就算是当初对他这位大师兄非常尊敬的师弟们,也和岳不群站到了一队。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和令狐冲的性格有着很大的关系,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令狐冲在华山派已经慢慢边缘化了,令狐冲也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他很苦闷,偏偏又无可奈何,这个时候却忽然之间出现一个任盈盈对令狐冲一见钟情,之后又有大批江湖人物把令狐冲当座上佳宾,无视岳不群,再往后又有任我行不仅认可令狐冲这个女婿还想让令狐冲成为日月神教的接班人。这一前一后的待遇,金庸先生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了。

然而,李亚鹏版的电视剧里面,却让任盈盈提早出场。这么一来,原本一见钟情的感情就成了温水煮青蛙了,也就是任盈盈在与令狐冲交往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感情。这里对冲盈恋的这段感情,未免就落了俗套了。当然,吕颂贤版在任盈盈、令狐冲初见之后很长一段故事没有对任盈盈的声音进行任何处理,也是非常明显的瑕疵。另外一方面,许晴对任盈盈这个人物的演绎,也让侠客君觉得不够到位。

任盈盈是什么人?日月神教原教主任我行的女儿,年纪轻轻就聪慧异常,东方不败当教主之后还尊任盈盈为圣姑。说实话,也是个性使然,任盈盈不愿染指日月神教的权力之争,否则以她的手段,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就没有别人的什么事了。所以,任盈盈这样一个人是非常难演的,从小说原著来看,她既有着大女主的聪明甚至有武则天这类人的杀伐果断,同时又兼有小儿女的娇羞。

任盈盈自立自强表现在哪呢?任我行在位时,她是日月神教的公主当然不必说,东方不败上位之后还能尊其为圣姑。这里固然有东方不败想安抚任我行旧部的原因在里面,但是如果任盈盈不够聪明,怎么能在这个局面里游刃有余?还能在东方不败的权势下招徕一帮忠心的手下。令狐冲身体不好,平常见到别人都不爱搭理的杀人名医平一指自己送上门来替令狐冲看病,祖千秋变着法儿骗令狐冲喝下老头子费尽心机替女儿找来的续命八丸,蓝凤凰用水蛭为令狐冲输血……这些人在江湖上都有一定能量的人,可是他们看着岳不群这个华山派掌门人都不放在眼里,却对令狐冲一个病怏怏的华山派弟子尊敬得很,还不是看着任盈盈的面子。说她杀伐果断,就体现在帮助任我行重夺教主之位上了,日月神教中东方不败的手下,能争取的任盈盈尽全力帮父亲争取过来,争取不了的举手就杀掉免留后患,甚至对于令狐冲万分尊敬的岳不群,任盈盈也敢喂他三尸脑神丹。另外,任盈盈又有着小儿女的娇羞,所以她爱令狐冲,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和令狐冲在一起被自己属下看见了,就流放下属到沙门岛,还让别人在江湖上传命令,看到令狐冲就要杀了他,任盈盈下这种命令自然就是想让令狐冲留在自己身边了,但这种话她一个女儿家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所以,任盈盈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综合体,因为那种杀伐果断的人不大可能会被这种小儿女的感情困住的。但偏偏,这种不同的气质和谐统一在任盈盈身上。

这就是许晴版的任盈盈缺陷的地方了,在许晴版的任盈盈身上,我们看到了她的聪明甚至杀伐果断,但是我们看不到她的那种娇羞。再看吕颂贤版的电视剧里梁艺龄版的任盈盈,则就表现得非常自然。因此,只有看了原著之后,才能看出许晴版的任盈盈有什么不足。

2018版笑傲江湖史上最雷神剧,没有之一

2018版《笑傲江湖》是由光线传媒出品,主演:丁冠森、薛昊婧、丁禹兮、刘珈彤、陈汛、姜梓新、李昊翰、姜卓君。男女主演都是新人,你听了心里一定在默念: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豆瓣评分2.4,你以为只是因为主演是新人的原因吗,错,主要是颜值。

这是男主角,你确定不是路人甲?

你以为只是颜值感人,更错。

一部电视剧演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剧情。

这部剧,剧情雷人远超13版《笑傲江湖》。

东方不败竟然与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炒CP。

这不算什么,更雷人的是东方不败的梦想竟然是:

纳尼,你确定这不是令狐冲的小号?

编剧,你还我大反派,还我大反派!

更可怕的是第三集,任盈盈和令狐冲居然相遇了,我看你后面怎么编?

原著中东方不败的男宠杨莲亭竟变成了杨莲婷,而且还是任我行的私生女。

不得不说,本剧结局真是令人期待啊。

旧版笑傲江湖第十五回 心猿意马

原来令狐冲重伤之余,创口剧痛,但神智仍是十分清楚,耳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这世上便只惧怕师父一人,一听到师父开口和木高峰说话,心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的奇痛,掀开被窝,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从房门中走了出去。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晃,站立不定,忙抢上去左右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走过了一条走廊,料想师父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一间大房,当即走将进去,道:“将……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一躺上床,喘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很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吧!”令狐冲吁了口气,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中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的声音。原来他关心令狐冲,待师父和一干同门走后,独自又来寻找。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有义气。”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了声音,害怕起来。令狐冲心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答应,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你会死么?”命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若是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什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冶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若是仍旧冶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小师父?”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这种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身来。曲非烟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吧。”令狐冲只觉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仪琳见他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男女之嫌,轻轻披开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之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仪琳道:“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登感难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余观主吵了起来呢。”

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仪琳道:“怎……怎会骂你?令狐大哥,你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曲非烟忽道:“仪琳姊姊,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情急之下,使的竟是恒山派的擒拿手法,牢牢抓住了他的臂膀,道:“你……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给我动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妹子,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好,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小妹子,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走到床前,掠过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一探他的鼻息,觉得呼吸匀净,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一响。仪琳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穿了出去,身法奇快,再也追赶不上。

仪琳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竟是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吧,令狐大哥若是醒转。跟我说话,都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一人。

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四处鸡啼群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他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验,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惶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子中走将过来,四下俱寂之际,那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若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抵抗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是为擒拿令狐冲而来,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绝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褥子上的一条单被,将令狐冲身子一裹,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急速行去,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诸人适才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耳听四下里鸡啼犬吠,乱成一团,奔得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当即沿着城墙快步而行,行不多时,只见十余名乡农挑着青菜、冬瓜、萝卜之类,沿着青石板路过来,却是附近农民挑进城来贩卖的,仪琳低下了头,从众乡农身畔掠过,到城门口时,急窜而出,其时天色尚未大明,守门的兵丁也未瞧得明白,眼前一花,仪琳早已去得远了。

她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阴森森的乱石山洞之中。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上露出了笑容,正注视着自己,她一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了下去。她“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三宝”,俯身伸臂,又将令狐冲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隐,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

令狐冲道:“不痛!小师妹,你歇一歇吧!”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索,一心一意只想到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冲狐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令狐冲笑道:“你只顾急奔,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么……这么……咳咳……容易受伤。”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父本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她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那便是痊愈之像,想不到你竟好得这么快。”

令狐冲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若是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

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仪琳道:“是。”当即盘膝而坐,用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三眼时,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

仪琳双颊晕红,忸怩道:“为……为什么……”令狐冲笑道:“你年纪小,坐功太浅,一时定不下神来,那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份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在渐渐恢复,青城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什么屁股向后,说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吧。”令狐冲道:“我恨不得立起身来,到刘师叔家去瞧瞧热闹去,唉,师父也到了,一定有大事要发生,否则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亲自出马。”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种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吧。”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一文也无,道:“令狐大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什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什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告而取,那是偷……偷盗了,师父说不行的。若是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迂气十足”,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道“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上有厌恶之色,知他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在鸣四下里却一个人影地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乃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瞧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谆的清规戒律,绝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什,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她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是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

令狐冲向来便如闲云野鹤一般,于世俗的礼法戒条,从不瞧在眼里,只觉仪琳这小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头有这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屈,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险便将西瓜摔在地下,急忙把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

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不,没有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只见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眼见满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葱,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犹如为宝刀所割,断口极是整齐,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焉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无半点血色,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罪孽,也是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罪之感尽去,用衣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

西瓜一开,一股清香透出,令狐冲笑道:“好瓜!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儿。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那便是昨晚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

仪琳笑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是引臂牵动伤口,情不自禁,便将小块西瓜喂在他的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自己只顾口腹之欲,仪琳却一口未吃,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你吃吧!”

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自己才将一块西瓜放入口中,眼见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

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之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冲道:“正是,连下几日雨,山中自多瀑布,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了起来,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自己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清醒,如何能再张臂相抱?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故意要自己再去抱他?

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岂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这人也真硬朗,此时距受剑伤不过两日,居然已能大步行走,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着休息一阵,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我天生的贱脾气,想到了的事,非做到不可。”仪琳道:“好吧。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喜欢,伤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拔步而行。两个人缓缓转过了一个山呦,便听得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泻了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拉着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

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好几次,她要我陪她在瀑布中练剑,说是水力冲激之下,练出来的剑法更有力道,弄得两个人全身皆湿,有一次她失足滑倒,险险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真是危险。”

仪琳淡淡的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其余六个,都是师母收的弟子。”仪琳道:“嗯,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吧?”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三年前蒙恩师收录门下,那时灵珊师妹还只五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有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灵珊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仪琳道:“原来如此。”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

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的神色。令狐冲道:“你若是不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三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管,你见到灵珊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

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起她老人家时,心是很佩服的。恒山派那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第六,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那里有这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进步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那里真能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她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道:“令狐大哥,你说话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有些人我骗,有些人我便不骗。师父师母问我什么事,便是要杀我头,我也不敢相骗。”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是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谁,又得瞧是什么事。我们师兄弟常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什么好玩?”仪琳终于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

令狐冲从未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什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自然绝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戒律甚严,又是不苟言笑,众师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没一个人说半句笑话,闹着游玩之事更是从所未有,她年纪甚轻,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莫之中波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便遇到如此大风波,只怕回府之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什么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灵珊师妹,我什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灵珊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之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什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是没注意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灵珊师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的冲激是敌人的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这套剑法遇到寻常对手时,看不出威力,一碰到内力渊深的高手,便大有施展的余地了。”

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不忍扫他的兴,问:“你们练成了没有?”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什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剌而已。”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灵珊师妹试试。”

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灵珊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作‘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人一起试出来的。”

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之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灵珊师妹闹着玩,才这么说的,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功夫火候,那有资格创什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江湖上若是知道,岂不笑掉了人们的大牙?”仪琳道:“是,我绝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剌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道:“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

他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师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什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什么?唉,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仪琳守在他的身旁,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蝇蚊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摘了一根树枝,心想:“待会他醒时,一定肚饿,这里又没什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可解渴,亦足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有敌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的身边。

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从没想到一去不回,但听他这么一说,确是颇为焦虑,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小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性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那怎么行?”令狐冲道:“你到得衡山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

仪琳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灵珊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道:“你……你……为什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仪琳又摇了摇头。令狐冲瞧到她摘回来的两只西瓜,登时省悟,道:“唔,你又为我犯了师门戒律,心中难受,是不是?那都是我的罪孽,跟你毫不相干。”仪琳只是摇头,泪珠儿更是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盘点笑傲江湖中女主角任盈盈的6个版本,感受不同风格的美!

任盈盈,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的女主角。登场回目为第十三章《学琴》,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独生女,东方不败夺权后被人尊为圣姑。

她容貌绝色,如仙人白玉,秀丽绝伦,明艳绝伦,娇美不可方物。冰雪聪明,行事果决,玲珑心,智计巧。极擅音律,可一人琴箫分奏《笑傲江湖曲》。其御下时恩威并施,临敌处果断狠辣,聪慧沉静,颇显圣姑手段。与令狐冲自传琴而致知音,由知己终成伴侣。接下来,我们就一起来看看多个版本的任盈盈吧!

第一:许晴版

许晴真是一位颜值很高的演员,任盈盈扮相很好看,五官精致,她这个版本有点乖,端庄有余,邪魅不足。她就是2001年《笑傲江湖》那个任盈盈。

第二:薛昊婧版

薛昊婧是2018年《笑傲江湖的任盈盈,这部是她出演的第一部电视。没有背景、没有包袱、简单干净,可以全身心地融入角色,雕琢演技,才能在形象和气质上,还原最真实的角色。这是导演金琛给她最高的评价。但说实话她演的这个角色有点简单了,不耐看。

第三:袁咏仪版

袁咏仪是2000年《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她是一位很有气质的女人,饰演的任盈盈真的很美,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特别有魅力,是很多人无法超越的经典美。

第四:陈秀珠版

陈秀珠是一位很特色的香港女演员,如今62岁了,出道很早,年轻的时候就是亦舒、金庸、古龙笔下的女主角。这个任盈盈也不落下了,她将角色的灵魂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美入了大家的心。

第五:袁姗姗版

袁姗姗是2013年《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袁姗姗挺适合演古装的,因为她的长相很清纯,干净利落,让人看起来特别舒服。她扮演的任盈盈每一个造型都让人很舒服,观众都很喜欢。

第六:范文芳版

范文芳是2000年《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是新加坡版的《笑傲江湖》。范文芳的古装造型只能说凑合吧!她其实更适合走时尚性感路线,古装造型她有点驾驭不住的感觉,不过也是很不错的,给我们塑造了不一样的任盈盈。

以上就是《笑傲江湖》中女主角任盈盈的6个版本,不同风格的美深入人心!您有感受到她们的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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